「喬伊斯是個天才,而且他對此深信不疑。」臺師大歐文所梁孫傑說起《芬尼根守靈(Finnegans Wake)》的作者──愛爾蘭小說家詹姆士.喬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不禁微笑。喬伊斯個性狂妄,20幾歲見到大文豪葉慈時,竟對他說:「可惜你年事已高,不然早點遇到我,還可以教你一點甚麼。」妙的是葉慈不以為忤,還以自己文壇大佬的身份,不斷推崇這個當時尚未成名的年輕作家。
喬伊斯的小說作品計有《青年藝術家的畫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都柏林人(Dubliners)》、《尤利西斯(Ulysses)》和《芬尼根守靈》。美國大詩人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第一次讀了《青年藝術家的畫像》,說:「二十世紀最偉大的小說,就是這一部了。」而當時還只是二十世紀初。《都柏林人》曾啟發白先勇寫《台北人》,對台灣文學影響深遠。《尤利西斯》更是名列「史上最偉大小說」的第一名。喬伊斯一生只寫了四部小說,其中三部就名列百大,堪稱震古鑠今。
至於《芬尼根守靈》,則被一些文學家視為「廢作」。因為它太難懂了,許多人讀不到幾頁就放棄,覺得作者在胡搞瞎搞。就算讀完了,也沒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因為喬伊斯用了60幾種語言來寫這部小說,又善用「意識流」的手法,還屢屢創造獨特用語,讀者一進去就如墜五里雲霧,渾然不知所云。
這樣的作品,花了梁孫傑足足12年的時間、夜以繼日來翻譯,他感慨地說:「在翻譯的過程中,我越來越發覺自己幾近無知,」轉而滿足地嘆道:「但又好快樂。」
喬伊斯自青少年時期就想逃離愛爾蘭,23歲遠赴義大利,之後周轉於歐洲各國,在瑞士蘇黎世病逝,鮮少回鄉,卻一輩子書寫愛爾蘭。他雖然深愛夫人諾菈,作品裡卻常以自傳的筆法,描繪大膽偷腥的情節和誇張的性幻想。喬伊斯就是個非常矛盾的人。
小時候家境富有,父親酗酒成性,又不善理財,以致家道中落,讓他吃盡苦頭。但他後來也成為酒鬼,年輕時在巴黎跟海明威等人結為好友,經常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倒臥溝渠過夜並非新鮮事。他很瘦,有一次壯碩的海明威把他扛回家,諾菈開門一看,說:「喔,又是這兩個文明世界的酒鬼。」砰的一聲就把門甩上,鎖了。
喬伊斯對自己駕馭文字的功力充滿自信。由於他堅持不准出版社改動任何一個字,致使《都柏林人》延宕近十年才得以出版。至於人稱「內容淫穢」的《尤利西斯》也是幾經波折,該書面世之後,這個世界總算看見了這位世紀天才的絕世風華。
不過,長年的酗酒和熬夜寫作,讓喬伊斯至少賠上了一隻右眼。梁孫傑回憶:「我曾在水牛城大學的檔案庫中看過他的晚期手稿,用不同顏色的蠟筆寫作,而且字體很大。晚年只能靠別人幫忙打稿子,眼疾帶來的痛苦可想而知。」
完成《尤利西斯》這部偉大小說後,如果是一般作家,就不可能再超越自己了。但他畢竟是喬伊斯,無視眼疾和其他病痛,他又花了17年的時間,寫成了更驚人的《芬尼根守靈》。
「《芬尼根守靈》的故事很簡單。就是有個50幾歲的中年人,叫伊爾維克,晚上睡覺做了一堆夢,早上醒過來,故事結束。」梁孫傑笑道。
那為甚麼這本書會那麼難讀呢?除了因為意識流的寫法跳躍、故事曲折,喬伊斯為了表達繁複的意義和晦澀的哲思,往往創造詭奇怪異的文字,和拼法超長的詞語,還運用生僻奧秘的典故,必須仔細咀嚼,才會明白他在說甚麼。這讓梁孫傑翻得嘔心瀝血。何況他是用漢文翻譯,比起現有的拼音文字譯本,更是加倍困難。
比如書中這兩個字:「lots wives」,乍看之下應該是「很多老婆」,但喬伊斯藉由錯誤的文法暗藏《聖經》的典故:索多瑪城跟蛾摩拉城道德淪喪,上帝要毀滅它們,但特別赦免義人Lot全家,要他們趕緊出逃,而且不准回頭看望。Lot就帶著家人逃出城,途中他老婆忍不住回頭看,登時變成了一根鹽柱。Lot帶兩個女兒就躲進山洞內避難。後來,兩個女兒擔心Lot斷了後裔,便每晚將父親醉,輪流跟他上床,以達到傳宗接代的目的。
才兩個字就有一大串故事,叫梁孫傑怎麼翻呢?他翻成「羅特众多的駐顏婆娘」。
羅特就是Lot的音譯;簡體字「众」是由三「人」所組成,即Lot的原配(上面的「人」)和(後來成為「妻子」的)兩個女兒(下面的兩個「人」);女兒年輕,所以是「駐顏」,倒過來唸就是「鹽柱」,即包含了羅特之妻變成鹽柱的典故;「婆娘」在山東話是「老婆」,「娘」是漢語的「母親」,但日語卻是指「女兒」,完全呼應此處所有指涉的典故。
喬伊斯的原文有多層意義,梁孫傑就必須以多層意義的漢語來翻譯。當然,「lots wife」也可直譯為「羅特的老婆」,卻不足以表示喬伊斯文字的豐富層次。
「這還只是文字,」梁孫傑說:「喬伊斯在字音方面也有很多巧思。」
比如有一則故事,說到兩軍對戰,喊著戰嚎「kóax kóax kóax!」古希臘戲劇《蛙》(Frog),說酒神要過冥河時,河邊有一群青蛙kóax kóax亂叫一通,所以這個字跟死亡、戰爭和蛙鳴有關,還隱含「3k黨」的意思。
一般的翻譯,用「呱呱呱」就搞定了,梁孫傑覺得太單薄,於是翻成:
梁孫傑自創的這個字,看起來是漢字其實是以漢字之形拼英文之字。K旁邊的OA像個「兵」,跟詩人陳黎的〈戰爭交響曲〉有關。該詩第一段是300多個「兵」,第二段這些「兵」逐漸減少,且有些變成了「乒」、有些變成「乓」,代表許多士兵戰死或殘廢;第三段則是三百多個「丘」,意思是戰爭死很多人,都埋在土丘裡。梁孫傑用了陳黎的創意,既表達kóax「戰爭」的意思,也用「兵兵乓丘」來表達kóax的聲音。至於「X」,則代表未知的死亡。
梁孫傑解釋:「喬伊斯原本想要當音樂家,後來放棄,但他的作品充滿音樂性,沒把這個特點翻出來,就不忠於原著了。」
因此,讀喬伊斯是個世界性的難題。梁孫傑說:「美國加州有一個《芬尼根守靈》讀書會,最近隆重宣布,他們花了20年的時間,終於把這本書讀完了。」
為甚麼需要各界知識豐富的學者、花費那麼多時間來讀這本書?因為各國的重要語言,只要適用於表達聲音或意義,喬伊斯無不採用。他過目不忘,而且學問包山包海,《芬尼根守靈》中有很多大段的拉丁文,有時會有點小錯誤,學者們發現不是喬伊斯抄錯了,竟是記錯了。這一大堆知識在他腦中融會貫通,就形成了他獨特的語言世界。
那個年代,曾有人提出要統一世界的語言,創造出Esperanto(世界語)。喬伊斯的做法,卻是將最重要的語言放在一起,融合東西文化於一體。因此有些學者甚至認為,他其實是想要重寫《聖經》。
梁孫傑分析:「《聖經》約翰福音第一章說『太初有道……道就是神』,『道』的原文就是古希臘文的logos,意思是『字』。所以我把《芬尼根守靈》稱為『語宙』(語言的宇宙),因為喬伊斯創造新的語言系統,等於創造新的宇宙。」
像上帝一樣創造新宇宙,確實也是一個小說家「膽大妄為」的極致了。
「為甚麼我會喜歡喬伊斯?」談到這個問題,梁孫傑有點難以解釋:「這就好像喜歡一個女生,她乍看之下,不見得是最漂亮、或最受歡迎的,但你跟她在一起,就是很舒服,沒壓力,可以做自己。讀喬伊斯讓我擁有這種美好的體驗。」
梁孫傑認為,閱讀,就是在尋找一個不知道的自己,翻譯更是如此。由於《芬尼根守靈》極其繁複,有時翻譯一兩個字都要耗神多日,刺激梁孫傑不斷用自己的漢語背景去回應。就好像奇幻故事裡的百寶箱,丟甚麼進去,就有奇妙的東西跳出來,翻譯讓他必須搜索漢語世界的文化資產,找到可以對應的東西。於是在回應的過程中,梁孫傑不但發現自身文化更多的可能性,更因為不斷進步,找到一個從沒想像過的自己。
「我認為『翻譯』是一種對生命的態度,」梁孫傑說:「我少翻三四個字,或漏掉一些東西,讀者不太可能知道,但我知道;即使眾人都感到滿意,但我心裡知道哪裡不足。唯有誠實面對喬伊斯,才能去面對自己的種種不足,而學會謙卑。」
謙卑的結果,是成就了現今唯一的全本漢譯《芬尼根守靈》。而這樣的收穫,對梁孫傑來說,就是兩個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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