譒譯者的四手聯彈——單德興著《翻譯與傳播》
東吳大學英文學系副教授 張綺容
一、引言
單德興博士的《翻譯與傳播》集其譯學研究之大成，收錄於書林「譯學叢書」系列，與前作《翻譯與脈絡》（2009）、《翻譯與評介》（2016）共譜三部曲，一如書名所示，皆以翻譯為主題。第一部曲為學術論述，鑽研深究，第二部曲為評介文章，深入淺出，第三部曲似是鱗爪花絮，實為大儒走出研究室留下的雪泥鴻爪，全書收錄四十四篇文字，發表時間自一九七九年五月始，至二Ｏ二四年十二月止，歷時四十五載，洋洋灑灑五百逾頁，展現了一代學人在翻譯理論與翻譯實踐上的長年耕耘。
單博士提出翻譯理論「雙重脈絡化」（dual contextualization），意即在迻譯文本時，力圖兼顧源始語言與文化（source language and culture）以及標的語言與文化（target language and culture）的脈絡，此外，單博士更化身為一位「譒譯者」，將此理念付諸實踐。在中文語境中，「譒譯」與「翻譯」為同義詞，其中「譒」字蘊含「傳佈」之意，恰好呼應本書的題目《翻譯與傳播》，點出了源語文本藉由翻譯在標的語言與文化中傳佈，譒譯者卻顧所來徑，只見步步生春華。單博士的譒譯實踐不僅是文本的轉換，更是一場文化與知識的譒達之旅。
以韋努隄（Laurence Venuti）的論文集《翻譯改變一切：理論與實踐》（Translation Changes Everything: Theory and Practice）為例，原著於二Ｏ一三年一月出版，二Ｏ一五年三月，單博士於《編譯論叢》第八卷第一期發表書 評，兩位博學鴻儒英雄所見略同，皆強調翻譯過程中的去脈絡化與再脈絡化，並一同為譯者不受重視發出不平之鳴，單博士這篇書評文字既譒且譯，除了翻譯原著精華，更譒達原著的「欠缺」與亟欲彌補的「欲望」，體現出翻譯並非單純的語言替換，而是如廖炳惠教授所闡釋——翻譯要道出原典所未能道，力圖開創新的意義脈絡，以便揭示文本在另一個語言世界的既起及基進潛能，對其他人類的未來產生影響。
單博士的恩師余光中教授為臺灣詩壇祭酒，畢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喻為其寫作生命的「四度空間」。單博士承襲並發揚余教授的精神，其學術生涯宛如一場精彩的四手聯彈：右手研究、左手譒譯，更似得千手觀音相助，一手撰文、一手訪談，打通了中文讀者與英語世界之間的文化通道。單博士以其學術生涯的積累，藉由《翻譯與傳播》的文字展現了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所闡述的「譯者的任務」（“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用自己的語言救贖被革除在陌生語言中的純語言，用重新創作解放被囚禁在作品之中的純語言，原文的生命在譯文中不斷地革新，達到最後、最完整的開展。
《翻譯與傳播》集結單博士多年的譒譯心得，恰如其分地具現了單博士作為譒譯者的雙重身份——既是文本的翻譯者，也是思想的譒達者。
二、翻譯者現身說法
《翻譯與傳播》初版問世時，單博士與翻譯結緣已超過半世紀，譯著近二十部，其譯學生涯的起點可追溯至一九七二年。當時，思果（本名蔡濯堂）的《翻譯研究》在臺灣出版，余光中教授以書評〈變通的藝術：思果著《翻譯研究》讀後〉大力推薦。單博士彼時就讀政治大學西洋語文學系一年級，手捧《翻譯研究》精讀琢磨，翌年升大二，參加系主任余教授舉辦的中英翻譯比 賽，秉持「以戰練兵」的心態拔得頭籌，獲得全校第一名，從此一戰成名。至大四，單博士因緣際會，受楊牧（本名王靖獻）委託，將其一九七五年刊於《美國東方學會會刊》（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的英文論文 “Towards Defining a Chinese Herosim” 翻譯成中文。一九七六年四月，譯文〈論一種英雄主義〉付梓，刊登於《中外文學》第四卷第十一期，全文經楊牧親自校訂，成為單博士學術翻譯的開端，自此與譒譯結下深厚的情緣，以青春熱情投身研究與翻譯，開啟了一場跨越語言與文化的譒達之旅。
單博士作為〈論一種英雄主義〉的翻譯者，在《翻譯與傳播》輯三「向前輩致敬」中，以〈譯事．譯緣——我與楊牧先生的翻譯因緣〉一文現身說法，道出翻譯〈論一種英雄主義〉的幕後花絮，展現其作為翻譯者的初心與實踐。此外，在輯二「經典與現代」中，單博士也以《格理弗遊記》（Gulliver’s Travels）翻譯者的身份寫就〈譯注經典的另類來生——《格理弗遊記》經典譯注版的再生緣〉，文中細數《格理弗遊記》經典譯注版的生與生生，不僅推出普及版，還衍生出英文論述、臺灣文學研究、翻譯史研究、後續譯注計畫乃至學位論文，更催生同輯中的受訪文〈陪我們長大的《格理弗遊記》真相竟然 是？——專訪翻譯學家單德興〉，受訪內容為一Ｏ九學年度指考國文試題所取材，因而再衍生出同輯中的反思文章〈當訪談遇上大學指考──翻譯成為國文科考題之意義與省思〉。因著《翻譯與傳播》的輯錄，這三篇散落各處的文字得以串聯，彰顯單博士以譒譯者之姿實踐「雙重脈絡化」，將《格理弗遊記》從十八世紀英國文化脈絡譒譯至當代中文世界，猶如班雅明所言，用譯文救贖與解放原作的純語言，使其生命在標的語言與文化中綿延生春、一路生花。
單博士不僅以自身譯事現身說法，更化身為譯評者，與同道中人惺惺相 惜，展現其作為譒譯者的多重風采。在輯二「經典與現代」的〈古道新義——林耀福譯《希臘之道》〉中，單博士追溯《希臘之道》（The Greek Way）的前世今生，從作者漢密爾頓（Edith Hamilton）談起，繼之以林耀福教授一九六八年翻譯《希臘之道》始末，文末以二Ｏ一八年舊譯重生作結，藉由這篇譯評文字，單博士讓華文世界的廣大讀者更能領會林耀福教授的《希臘之道》。又如輯三「序言與導讀」，單博士以〈翻譯鋼索上的舞技──王翎譯《鋼索上的譯 者》〉盛讚譯者王翎「無所不能」，從雙關語的精準翻譯到風格的傳神再現，在在展現了譯者在繩索上的高明舞技，也讓原作者安娜．艾斯蘭揚（Anna Aslanyan）這部翻譯史大作，透過單博士的譒譯在華文世界引發更大的迴響。輯五「疑義與評析」收錄的〈不容譯者獨憔悴──李斯毅譯《慾望莊園》〉，比較英國小說家伊夫林‧沃（Evelyn Waugh）名作《慾望莊園》（Brideshead Revisited）在華文世界的四次轉生——林以亮摘譯的《興仁嶺重臨記》（1957）、趙隆勷譯《舊地重遊》（2004）、麥倩宜譯《夢斷白莊》（2007）、李斯毅譯《慾望莊園》（2020），從而凸顯李譯流暢可喜，榮獲第三十四屆梁實秋翻譯大師獎優選，實至名歸。單博士以自身譯途為基，評介同道譯作，既展專業洞見，又寄深情厚意，為譒達事業薪火相傳鋪路。
三、譒達者薪火相傳
在《翻譯與傳播》中，單德興博士承接前輩薪火，著述行文將其發揚光 大，成為思想的譒達者、薪傳的火炬手。其恩師余光中教授，不甘翻譯事業長期被忽視，鑑於希臘神話中獨缺職掌翻譯的神祇，故而稱翻譯為「第十位繆思」29，畢生與譯之繆思相戀逾一甲子，為華文世界樹立翻譯典範。單博士深受余師啟迪，輯一「翻譯乃大道」之名便出自余師手筆，首篇文章以〈千呼萬喚，誰與爭鋒？！——余光中著《翻譯乃大道，譯者獨憔悴》〉追溯余師的譯學貢獻，並指出這部翻譯論文集集結余師畢生心血結晶，讓後人得以窺見余師譯思的延續與演變。次篇〈余譯鉤沉——余光中譯《老人與海／錄事巴托比》〉，娓娓道出兩部譯品的翻譯因緣以及版本演化，從翻譯軌跡中彰顯余師對譯事精益求精、譯無全功的信念。輯五「疑義與評析」中的〈六譯並進的余光中〉與〈向余光中教授致敬〉，則記錄單博士在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講座 上，細數余師做翻譯、論翻譯、教翻譯、編譯詩選集、漢英兼譯、提倡翻譯的多重功業，展現其顯耀師門的決心。單博士以研究佐證、以翻譯實踐、以評論深化、以訪談傳承，延續余師「翻譯乃大道」的主張，猶如四手聯彈中的和聲者，為後輩譯者立下不朽標杆。
單博士不僅繼承余師衣缽，更以輯三「向前輩致敬」肩負薪傳大業，向影響其譯學生涯的前輩致敬，一手訪談、一手撰文，將大師風範譒達後世，勾勒出譒譯事業的歷史脈絡。〈譯事．譯緣——我與楊牧先生的翻譯因緣〉彰顯楊牧的譯者面向，娓娓述及兩人切磋譯文的往事；〈中西文學之間得傳道人——追念李達三老師〉緬懷學貫中西的李達三（John J. Deeney）教授，以親炙李教授的經歷，記述李教授在課室內外樹立傳道、授業、解惑的言教身教；〈一心一意傳香火——敬悼劉紹銘教授〉追憶劉教授以創作展現生命的情調，以翻譯活在借來的生命，於英文世界與華文世界長傳其文字的生命。尤為動人的是王文興教授與齊邦媛教授的紀念文章：〈獨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王式教學法」〉、〈未竟的訪談〉、〈王文興的文學世界〉，不僅細述王文興教授錘鍊文章詞句、倡導慢讀運動、推廣文學教育、追隨天主信仰，更以工筆描寫王文興教授作為學生、作為讀者的面向；而〈不可思議的文學因緣〉、〈齊邦媛老師與比較文學的因緣〉、〈與文偕老，邦之媛也〉，三篇原稿各有因緣、散見各刊，如今綴輯於《翻譯與傳播》，字字句句、涓涓滴滴，溯洄齊教授傳奇的一生，感念其開拓比較文學的功績。這些文字不僅是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以筆墨為炬，將前輩的學術遺產譒達後世，讓譒譯薪火在華文世界相傳不熄。
《翻譯與傳播》見證了單博士與前輩大儒的訪談因緣，亦見證了單博士以受訪者的坦誠，將畢生譯學心得譒達後輩，附編〈「三者」合一的譯行譯念——單德興教授訪談錄〉由孫艷主訪，訪談稿長達四十頁，從譯者、研究者、授業者三重身份切入，回顧單博士譯學生涯，細膩闡述其「雙重脈絡化」的發想與實踐脈絡。後記〈我的青春翻譯夢〉則以一九七九年的青春回望，對比二Ｏ二四年的譯壇現況，反思臺灣翻譯界的變遷，字裡行間寄託對譒譯未來的期 望。全書以始為終，以發表時間最早的〈我的青春翻譯夢〉作為壓軸，同時亦以終為始，全書收束在單博士的自我期許——繼續為翻譯在華文世界的普及略盡棉薄之力。整部《翻譯與傳播》以賦格結構譜出單博士四手聯彈的樂章——右手研究、左手譒譯，一手訪談、一手撰文，從余光中教授的譯學啟蒙，到前輩的薪火傳承，再到自身的經驗譒達，交織成一場跨越時空的交響盛宴，激勵後進投身譒譯事業。
四、結語
猶記得單博士與晚輩初識的情景。二Ｏ一Ｏ年，單博士應李根芳教授邀 請，蒞臨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翻譯研究所演講，小小的教室擠滿了慕名前來瞻仰大師風采的聽眾。晚輩當時身為研究生，有幸躬逢其盛，整場演講如春風化雨，啟迪在座莘莘學子，晚輩聆聽完單博士分享最新研究成果，懷著敬仰之心，抓住請教碩彥名儒的難得機緣，斗膽問道：「做研究時蒐集的素材那麼多，寫不進論文裡的怎麼辦呢？」單博士未因晚輩的冒昧而介懷，只當是初生之犢不懼虎，反以寬厚笑容應答：「總是有機會的。」十五年後的今天，《翻譯與傳播》問世，每篇文字既是因緣際會，也是一期一會，集單博士四十五載譒譯耕耘之大成，不僅延續《翻譯與脈絡》的深究與《翻譯與評介》的淺出，更見證單博士從研究室走向廣闊的大千世界，那些未寫進論文的靈思，化作走進大眾心靈的文字，足見單博士對譯普與文普的無悔承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