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梅古奇 Daniel Mesguich
譯者簡介
洪儀庭
後記
那些「啊」沒說的事情
第一次申請巴黎國立高等戲劇學院的導演學程,並沒有成功,只收到院方禮貌書寫的拒絕信,說明他們此項學程不收外國來的學生,而專門給外國學生的課程不收導演,只收演員。隔年,我把同一份作品集再次寄去申請,這次,接到學院教務主任的電話,雖然我的身份不符合他們的招生標準,但他們決定接受我的申請,並擁有修習演員和導演兩種主修課程的權利。
我和法國劇場的緣份於是從這裡開展。
我藉由學校當時網站設計所想像的學校樣子,真實地映現在我眼前:網站的赭紅背景顏色,變成鋪滿大廳與大理石階梯的酒紅色地毯,金框字體,是專屬學校鏡框劇院的金色看台欄杆,黑粗字體是平時上課的黑盒子排練教室,附有高起的舞台和劇場燈光設備等等。這所法國劇場藝術的最高學府,每年分三階段,從一千人取十五名女生、十五名男生入學;校長是丹尼爾‧梅古奇,同時也是教表演主修課,他們慣稱為詮釋課的六名導師之一。我被分派到他的課堂上詮釋課,每週一、三、五的早上九點到下午一點,和男生、女生演員同學各五名,還有幾名外面來旁聽的學生,一同上這名在法國劇場界已遠近馳名的導演、演員的課。
從馬賽戲劇學院畢業後,梅古奇接著考進巴黎國立高等戲劇學院,維德志是他當時詮釋課的老師。畢業後,梅古奇成立鏡面劇場,發表作品之餘,還在劇團內開辦劇場課程。十年後,巴黎戲劇學院邀請他回母校,成為最年輕的老師,並在2007年獲指派為校長,一直到2013年卸任,才離開待了三十年的戲劇學院。
還記得,第一堂詮釋課,梅古奇用最自然的語調,向我們唸了一連串作者的名字:莫里哀、拉辛、克洛岱爾、高乃伊,而同學們也像是理所當然地,抄寫著這些我還很不熟稔作品的名字,還有莎士比亞、費多、馬里伏等等。梅古奇要我們在之後每堂課從這些作者的劇作裡自行挑選一個場景呈現,而他會在看完呈現後,給予表演、導演上的整體意見,然後再進行細修工作。從此,每次早上九點開始的詮釋課,八點半的時候,同學便已抵達排練教室,開始暖身、set景,準備將精心排練的場景呈現給梅古奇看。每堂課,梅古奇會跟同學們工作兩個場景,直到學期結束之前,他會從中挑選幾個場景,於六月之日(學院對每學年年度呈現的慣稱)公開演出。
因此,其中不免有競爭,同學們早上上詮釋課,晚上排練場景片段,下午還要參與學校的舞蹈劇場、劍術、武術、鏡頭表演、英文等課程。而對我來說,我還必須為自己開一門課,那就是直接用法文苦讀梅古奇開的法國經典文本書單,並從中選出喜歡的片段,趕上大家呈現的行列。
那是一段我至今難以忘懷的閱讀時光。如此綿密,因為,儘管跨越了不同的文本,我們仍舊能夠找回那至親間的殘暴、禁忌的愛情、宮廷外的征戰;如此抽象,因為總有些法文字我無法立即理解,而亞歷山大詩文的音律讓你捨不得停下來查找字典;如此輕柔,因為在綿密與抽象之後,是人性跨越時代所恆久不變的真理,無論在法國,還是台灣,還是世界上的哪一個角落,我們會在生活最沒有防備的瞬間,觸及這塊三百多年前,以我們所不熟悉的文字、語調、故事層層包覆隱藏的書寫;如此自由,因為就像後來梅古奇在看了我導的一小段《費德拉》後說的,在我身上,沒有什麼關於法國劇場的慣例認知,我不知道每個文本原本應該在舞台長成什麼樣子,這很直觀,亦更自由,足以呈現經典文本的另外一個面向。
他教學的方式和他的導演手法,一直和文本息息相關。課堂上,他會用另外一個文本解釋我們正在工作的文本。他將文本倒背如流,修戲的時候,從來沒有看過他手中拿過任何一個劇本。還有哲學,哲學性質的文本也和他的導演美學無可分割。他會引用榮格、卡繆、尼采、齊克果、胡賽爾來解釋劇本的一句話。有一次,在一個拉辛《貝雷妮絲》的場景,女同學的台詞裡,有一個語助詞「啊」(Ah),梅古奇想要讓她知道,這個「啊」不只是寫在文本上的一個「啊」字,而這個「啊」字背後的道理,梅古奇用了約莫十幾分鐘的哲學論述,給予這位年輕演員表演指導。這位同學站在舞台上,聽完梅古奇的話後,真的「啊」的不一樣了。總之,對在台下觀看整個過程的其他人來說,這個「啊」,在梅古奇的加持過後,承載了一整套哲學論述。
這是梅古奇和他的學生搭建溝通橋梁的方式。他會用此類乍聽之下艱澀的言論,來解釋為什麼他希望你在講這句話的時候轉圈或倒地。久而久之,我們習慣了這樣的論調,便也不覺得艱澀,而梅古奇與我們由此種方式構築的共同語彙,是某種很深厚的、和每一部我們已經或將要工作的文本緊密相連的東西。
課堂休息時間,我們也喜歡跟著梅古奇到學院門口抽菸,不抽菸的,也一起站著吹風,為的就是繼續聽他說話。而在這個時候,他往往會轉換成輕鬆的語調,用較為貼近生活的方式,繼續剛剛課堂上的言論,或開啓新的話題。
他的書和他的課很相近,很多篇章,我們會覺得他在用很繁複、富有哲學性思考的方式在講述某個很根本的道理,有些時刻,我們又會讀到由他自身經歷出發的、幽默如下課休息時間閒聊的片段。
這也許是為什麼,翻譯《短暫的永恆》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彷彿再次經歷那段戲劇學院的時光。
翻譯這本書,對我來說,不是一件簡單事。我認為,一個語言足以呈現一整個國家的文化,特別是思考事情的方式。法文書寫有它和中文書寫完全不同的架構,而在此之上,梅古奇有他專屬於個人的筆調,身為譯者,我必須在這兩層薄霧之上,找到能夠清晰呈現意義表達的方式。許多我們在劇場用法文溝通工作的「行話」,不一定能立即在中文找到相對應的說法,必須重新思考此「行話」的起源,再去找尋能用中文貼切形容的字詞。還有,梅古奇常於行文提及,而我們不一定熟悉,卻牽涉到法國劇場背景的人名或事件,我也盡量於譯註補足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