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訊

[ 2017-09-04 ]

《文訊雜誌6月號》

寫張錯

序 《由文入藝:中西跨文化書寫》

李有成 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中山大學合聘教授

那些椿花

某些年華

花白蓬亂的鬚髮

無以為家的武客

張錯,〈椿花〉

    在認識張錯之前,我先認識翱翱當然不是翱翱其人,而是他那時候所寫的現代詩。那是一九六○年代中期,翱翱還在國立政治大學念書,與友人創辦星座詩社,出版《星座》詩刊,我則在馬來半島北部的檳城上中學,也熱衷於現代詩。1966年,翱翱自政大畢業,同年我也完成了鍾靈中學的學業。我忘了是在怎樣的機緣下,獲得了幾本《星座》詩刊,讀之再三,想要了解翱翱與其友人的詩,還不時遐想詩中所反映的臺北的大學生活。我之所以對翱翱印象特別深刻,除了他的詩,還因為他的疊字筆名。要到若干年後,我才知道他原名張振翱,翱翱原來取自本名最後一個字。

......

    大概在南加大任教沒太久,翱翱決定改名張錯。張錯以筆名翱翱出版的最後一本詩集是《洛城草》,那是1979年。在《洛城草》中,翱翱的詩風丕變,幾年前那種強烈的現代主義詩風早已蕩然無存,語言變得清朗,節奏展現明快,連詩的題材也轉向歷史與當下現實,正如他在詩集的〈後記〉中所說的,「《洛城草》是把我自己的現實世界帶入一個更多姿多采的新現實世界的開展」。兩年後,他以筆名張錯出 版第一本詩集《錯誤十四行》。對於改用筆名一事,詩集其實著墨不多,張錯只在〈後記〉裡輕描淡寫表示,「名字亦不過象徵而已,與情一樣,是人世間一點一滴的積累,一分一秒的護衛,朝朝夕夕的了解與修改」。倒是後來在收入散文集《傷心菩薩》的〈美麗的錯釋張錯筆名〉一文中,他對易名一事稍稍做了解釋:「至於當年改名原因,一是覺得原名的『翱』字難寫難唸,二是覺得自己已找到語言風格,開始了詩創作的分水嶺,可以另取一名字以誌歷程」。

當時臺灣報禁未解,報紙篇幅還限制在三大張,新聞內容大同小異,競爭最為激烈的反而是副刊,尤其是《聯合報》與《中國時報》兩大報的副刊。張錯恭逢其盛,成為兩大副刊的重要支柱。一九八○年代初,他的紀實文學作品《黃金淚》成書前,即曾在報紙副刊分章發表。他的四百餘行獲獎敘事詩〈浮遊地獄篇〉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幾佔全版一次刊出。當年兩報副刊的大手筆至今傳為美談。

    當時亞美文學初獲美國學院青睞,《黃金淚》諸章追溯美國華工和苦力的悲慘遭遇,倘若當初張錯是以英文撰寫此書,我幾乎可以確定,《黃金淚》會是廣被亞美學界討論的一本著作。甚至他那幾首以華工為主體的詩如〈天使島〉、〈石泉‧懷奧明〉、〈浮遊地獄篇〉等,假如是英文詩,恐怕也會是亞美課程或研討會中備受重視的作品。而我們在華文世界研究亞美文學,並非不知道張錯在這方面的貢獻,卻從未認真看待這些作品,無論如何這是個有待填補的缺憾。

    張錯任教於美國著名學府,早年還以英文著述,近年來除非有其必要,總是抗拒再以英文寫作。他後來在《風格定器物:張錯藝術文論》一書的〈後記拾貝心情〉中對自己的選擇略有說明:「中文為我母語,自視甚高(那是我的驕傲!)。英文為第二語文,雖遜母語,然亦不弱。但兩者相比,無論閱讀或書寫,自是母語優勝速快。……既無心爭雄西方學府,又何苦戀棧這趟渾水?一念之別,退一步海闊天空,從此鯤鵬任逍遙」。在一個任由英文霸權宰制的學術界,在所謂學術國際化向以美國馬首是瞻的環境,這一念之別談何容易?不過張錯卻也因為任教南加大,定居洛杉磯,而為自己帶來難得的機緣。他重情義,為人古道熱腸,樂於助人,因此廣交天下名士,兩岸四地的文人與藝術家,不論舊雨或新知,途經洛杉磯鮮少不成為他的座上賓的。在胡金銓與張愛玲先後辭世之後,他甚至受託協助處理他們的後事與遺物。因緣俱足,修福修慧,也是難得!

     張錯第一本著作出版於1964年,當時他還在大學念書,此後半個世紀,他著述不輟,迄今已出版中、英文著作超過五十種,有詩,有散文,有評論,有翻譯,也有學術專書,絕對稱得上著作等身;其中尤以詩集最多,約佔全數著作的五分之二,而目前有關他的評論也以詩為主。我讀他的詩也差不多讀了五十年,他以專業詩人自居,至今仍勤於創作,老驥伏櫪,不肯服輸,據悉今年仍將有詩集《日夜咖啡屋》面世。朋友中喜讀張錯的詩者大有人在,我們的共同友人黃英哲就是其中一位。黃英哲任教於名古屋愛知大學,他有散文〈在臺北遇見詩人〉一篇,記我們三人某次在臺北餐敘的經過。他在文中提到,當年留學京都時,張錯的詩集《春夜無聲》經常與他為伴,是他「為了沒有明天而戰的人生陰暗時期最大的精神慰藉」。他還說:「我就讀的大學離金閣寺很近,有時下完課,鬱悶難解,就帶著詩人的詩集步行到金閣寺畔,輕輕朗誦詩人的詩句」。黃英哲的散文集《櫻花‧流水我的東瀛筆記》書名甚至典出張錯的詩句:「至於斷腸的江戶,∕只有傷心與碎心之櫻花與流水」。這些年如果張錯與黃英哲同在臺北,我們總會相約歡聚,三個離散的人,性情相近,俗話說以詩會友,看來真有其事。

張錯幼時開蒙,舊學深厚,又自小拜師,習武強身,這是廣為人知的事。我的朋友中允文允武者頗有幾位,可是能像張錯那樣,文能著書立說,庠序解惑,武則健身禦敵,開班授徒,可說絕無僅有。前些時候他接受單德興訪談,我和他的高足周序樺在一旁作陪,兩人有問有答,高談闊論,處處機鋒,自然不在話下;在談到彼此的習武經驗時,兩人竟耍起擒拿術,張錯更示範單手纏絲的絕活,踢襠撇臂,大纏小纏,令人嘆為觀止。這樣的訪談也是我前所未見。此外,他從小受洗,是位天主教徒,熟悉教內經文,但自大學時代起即喜讀佛典,數十年來鑽研佛學,體會甚深,在性情上反而較為親近佛教,甚至因此在詩文中時露禪機。他有一首詩〈讀《圓覺經》有悟有不悟〉,在闡說色空名相之餘,詩中說話人最終仍不免對世間凡俗生活充滿眷戀,其中溫情,我讀後莞爾不已:

 

我荷鋤自田間歸來,

你仍紡紗織布,

所有閒話皆是父老桑麻,

在旁沉默無語的,

是你一籃的針線,

和我半卷的聊齋。

 

無常世事,最後仍回歸陶淵明式的卑微夢想,可以看出張錯情感上恬靜而溫馨的一面。他雖然與若干高僧大德熟識,只不過至今仍堅守其天主教信仰,並未因此皈依三寶。在宗教經驗上能夠不拘一格,其實也不容易。

       這種不拘一格的現象也反映在他的學術興趣與志趣上。過去近二十年,張錯跨越文學本行,投入東西方跨文化研究,論利瑪竇入華,談西方的中國風(Chinoiserie),又兼及藝術史與物質文化研究,其學術視野日廣,文化關懷日深,道路既寬且遠。就藝術史與物質文化研究而言,他研究陶瓷、青銅、繪畫,甚至刀劍,過去十年間這方面的著述相當豐碩,成書已有六、七種之多。有關蓪草紙畫藝術的研究亦將於今年付梓。我在學術界的朋友中能通文學與其他姊妹藝術者大有人在,但像張錯這樣在學術研究上勇於分歧轉向,且能融會貫通者並不多見。卜大中在為《傷心菩薩》撰序時,譽張錯為文藝復興人,張錯顯然也以此自勵,在《中國風:貿易風動‧千帆東來》一書題為〈中國風動‧幡然醒悟〉的後記中,他也自稱「是一個文藝復興人,一個飄泊者,沒有家,四海為家,學術的歸宿亦如是」。疆界既破,藩籬形消於無,漂泊離散即是家,從此海闊天空,自由自在,創作如此,學術亦當如此。我研究離散,離散之為隱喻,正是好友張錯帶給我的啟發。(全文請參閱以下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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