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籍簡介
親愛的張愛玲女士:
際此最後道別的時刻,我們願意趁這機會向妳報告一下遺囑執行情形。
……
我們讓妳淡出在寧靜的太平洋。就像刻在濟慈墓碑上的詩句─「那人名字寫在水上」,如今我們也願以一句「那人的灰撒在水裏」,向妳告別,如水一般華麗自然,望妳安息,我們永遠永遠懷念妳,並祝生日快樂。
因為機緣巧湊,今天與妳相送一程的六人是:林式同、張信生、張紹遷、高全之、許媛翔、張錯。陪妳一段,也是緣份。
張錯 敬撰 一九九五年九月三十日 ─〈如水一般華麗自然〉
全書分詩歌及散文二個部份。輯一為詩歌是張錯浪跡江湖數十載以詩和天下有情人握手、以詩結識英雄豪傑。飄泊的身影,交疊著家鄉與異鄉、邊緣與核心,再三變奏,氣度恢宏。輯二為散文是張錯歷時一年創作的52篇小品文,以閱讀為主軸,旁及時事人物與生活,內容繁複,深刻關懷層面遼闊,知識與感悟交融魚躍目光湖泊寧靜美麗中透露著深情。
【聯合報╱李有成】
推薦書:張錯詩歌散文合集《山居地圖》
在創作上,張錯以詩名,詩齡在半個世紀以上,詩集即達十九種,我有緣拜讀其中絕大部分。相形之下,張錯的散文我倒所讀不多。《山居地圖》是張錯新近由書林出版的一本詩與散文合集,從張錯的代序中我才知道,原來這本詩文集是他2001年的詩集《流浪地圖》和散文集《山居札記》的合集重刊。事隔十餘年,張錯視這本合集「如浴火鳳凰再世重生」。
山居地圖》收詩三十首。像我讀過的諸多張錯的詩一樣,這些詩多富歷史意識。特別是某些記遊之作,寫景敘事充塞著飽滿的歷史感,如〈赤崁感懷〉、〈珍珠港緬懷〉、〈登古城樓〉、〈龍嵩街之歌〉等皆是。其他如讀《東萊博議》、《西京雜記》、《洛陽伽藍記》等古籍之作,也多在借古抒情。甚至在與南洋有關的兩組詩中,也不無藉歷史抒懷之意。〈南洋詩抄〉中第一首〈訪三寶井逢雨有感〉就以諸多的假設抒寫歷史的反諷:
倘若不赴錫蘭 倘若不繞印度趨阿剌伯 倘若就在滿剌加據山開井 …… 倘若不再等候南風轉順掉棹回洋 倘若大伯公宣賜後轉念留守殖民 倘若,倘若,唉! 微風細雨裡的許多歷史 皆在無數倘若與嘆息間完成。
只要這眾多「倘若」中的任何一個成為事實,歷史恐將改寫,千萬人的命運或將改弦更張。歷史如此,個人的生命也是如此。這些「倘若」所寄託的喟嘆當然隱含詩人對歷史現實的不滿與批判,而張錯的歷史感往往又指涉當下的政治與文化窘境──特別是離散華人的命運。
這種情形也見於《山居地圖》中的若干散文。在書中所收五十二篇散文中,談文與寫人者占大多數,而其中不少又漫渙著歷史滄桑之感。〈哲者與詩人〉透過思想家漢娜‧鄂蘭與詩人奧登之間的關係感嘆時空錯置如何弄人。張錯這樣嘆道:「不止奧登與鄂蘭如此,世間許多人事,又何嘗不如此,我們往往悲哀於退卻的一方無法應命花好月圓;但一方面也同感到自己能補救或做到的實在太少,也就只能讓其花開花落,月圓月缺。這種宿命感嘆,古今中外皆然。」
《山居地圖》中有兩篇散文涉及張愛玲的後事,不僅張迷,一般讀者也應該一讀。〈張愛玲與荒涼〉寫作者與林式同、高全之等人遵張愛玲之遺囑,將其骨灰撒在加州「離岸三海里外的大海裡」的經過。全文旨在為三人之決定作辯解,除此之外,張錯對張愛玲的遺囑卻另有文學上的詮釋:「其實我在遺囑演繹裡,看到的是一個獨立堅強女性的最後宣言,不是世界不要她,而是她不要這世界。」這樣的詮釋倒是恰如其分地為我們描述了張愛玲最後的身影。
〈如水一般華麗自然〉可視為〈張愛玲與荒涼〉的續篇,除重申將張愛玲骨灰海葬之理由外,文中錄有張錯為這次葬禮所寫的祭文。祭文提到:「因為加州法例不准撒在陸地,我們選擇申請離陸地三海里外的寧靜海洋。魂歸故國,茲後妳乘波駕返,朝東朝西,均是最短距離。」所謂「魂歸故國」,背後所暗示的容或正是許多離散者的最後祈願。這樣的命運,用張錯在《山居地圖》詩部分〈後記〉的話說,猶如「浪潮般起伏激盪,一邊是離鄉飄泊的越盪越遠,另一邊卻是懷鄉渴切的迴旋拍岸。」
《山居地圖》中歷史滄桑之嘆泰半正是源於這樣的離散宿命。
【2014/04/19 聯合報】@ http://udn.com/
作者簡介
張錯
原名張振翱,客藉惠陽人。台灣國立政治大學西語系學士,美國楊百翰大學英文系碩士,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現任教美國南加州大學(University of Southern California) 東亞系及比較文學系。曾獲台北『中國時報』文學獎(敘事詩首獎)、國家文藝獎、中興文藝獎。
目錄
輯一:流 浪 地 圖
9 序
13 赤嵌感懷
16 善導寺祭唐文標
18 火魯奴奴狐狸論道
20 (附)有所悟有所不悟
23 情人
24 旅行鎖
25 珍珠港緬懷
28 別荷
29 登古城樓 Umbertide,Italy, 1997
32 末代公爵 AfterRobert Browning
37 朝聖者之歌
39 山旅(組詩三首) Autumn1997, Alberta, Canada
43 麋鹿
46 南洋行腳(組詩三首)
50 檳榔嶼觀海
52 南洋詩抄(組詩三首)
56 (附)榴槤聲響
58 過朗費羅故居有感
60 雨天候客十四行
61 三峽十四行
62 子夜變歌
64 被中香爐─《西京雜記》誤讀
66 玉搔頭
67 髮簪的聯想
69 (附)髮簪搔頭
71 流星雨
72 利為旅酒店 HotelRiviera
74 讀《東萊博議》
75 哲學院的黃昏
77 迷宮白虎
79 龍嵩街之歌
82 梅雨的故事
83 泣櫻
85 後記
91 詩作發表記錄
輯二:山 居 小 札
94 莎翁十四行情詩
96 愛麗思的輓歌
98 從愛麗思到施友忠
102 藝妓:另類的回憶
105 敲打成桂冠
108 紅玫瑰與野薔薇
111 張愛玲與荒涼
114 如水一般華麗自然
117 一個文學家之死
119 推銷員之死
122 山居心情
125 第十二夜
128 衣修午德、卞之琳及奧登
131 談奧登
134 哲者與詩人
137 羞赧與沉思
140 真相唯在心眼─兼論焦桐《完全壯陽食譜》
144 飲食文學的弔詭
146 批評的約會
148 七月劍蘭
150 落葉與星光
153 西京的聯想
156 蜻蜓
159 讓我想起一個人
162 創造的契機
166 靈修週記─讀〈馬太福音〉
169 窺探過往
172 讀史之餘
175 歷史變奏─伍子胥的故事
178 靈修週記─讀《藥師經》
181 臺灣約伯記
184 九月下山
187 曾侯乙墓文物觀賞補記
190 青銅兵器
193 金銀釋錯
196 羊羚角掛
199 白髮的聯想
202 猛虎與詩人
205 建州黑窯盞
208 妄詢未來
212 讀書札記
215 利瑪竇日記
219 談李之藻
222 澳門主權移交─兼懷風順堂
225 翰墨將軍─憶澳門之一
228 新馬路─憶澳門之二
231 「北一女」物語─讀《窄門以後》有感
234 「花生」頌
237 笑中帶淚的藝術
240 懷三毛
243 神魔一體
內文摘要
葉紅花凋
新版《山居地圖》代序
前言:
《山居地圖》是我的詩與散文的合集,出自2001年詩集《流浪地圖》及散文集《山居札記》。這兩本書的河童出版社是女詩人葉紅一手創辦的,自從她逝世後,事隔多年,讓我興起再版並且改正書中錯字的念頭。這次又得書林出版有限公司蘇氏兄弟俯允印行,以及張麗芳小姐協助,重新打字,重新校對,有如浴火鳳凰再世重生,十分高興。
披閱舊稿,前塵往事歷歷在目,有如過眼雲煙,然而雲煙又聚合歷久不散,我想這就是所謂滄桑吧。我與葉紅只一面之緣,不久即聞她在上海因憂鬱症的噩耗,多年來心中惆悵莫名,後來寫有散文〈葉紅花凋〉一篇,如今拿來代序,亦算是紀念故人的一番心意吧。
(一)
加州有一種日本小葉紅楓,秋天葉枯,春天葉紅,纖指秀麗,風姿綽約,其紅如血,因而頗見珍貴。小葉紅楓其樹不大,不若秋黃巨碩橡樹,巴掌大葉,風光處處,風過落葉遍地,雜亂無章,圓型果實更有刺如蝟,滴溜溜、毛茸茸,一不小心,指破血流。
小葉紅楓有小花,花季後,以葉取勝,由青變紅,轉眼間一樹紅葉,層層華蓋,有如彩雲疊疊,掩影依稀,無花勝有花。葉壽頗長,由春入夏,直至秋涼,方始枯黃萎落。以葉為花者,以此樹至勝。
南加州大學校園除了遍植乳白如蓮的木蘭花樹,還有一種我呼之為「紫燈籠」(Jack O' Lantern)的花樹。此樹入春,先聲奪人,先花後葉,有如無花果般先果後葉。一旦花成,但見滿樹紫氣繚繞、氤氳迷人,花落處,一朵朵有如盞盞小紫燈籠飄降,落花沾衣,黏人深情不放,令人神為之奪。然而花期不長,轉眼入夏,花落凋零,又是綠雲成蔭,恍似春夢一場。
小葉紅楓先葉後花,紫燈籠先花後葉,終是葉紅見勝,葉期悠長,春夏紅艷。
台灣有一個曇花一現的女詩人叫葉紅,數年前因憂鬱症自盡於上海。雖與她僅一面之緣,物傷其類,劫後傳述,至今仍有抑鬱不平處。今季小楓初紅,於紅葉處思葉紅,有無限感概。以葉代花的草木不多,除熱葉植物及仙人掌科外,就以小葉紅楓了。葉葉赤紅有如顆顆熾熱紅心,不是一朝一夕,而是朝朝夕夕,入世的投入,傷心的滴血,斑駁葉紅。
相知不深,但看來是個性情中人,覺得倒似先花後葉的紫燈籠,不喜煩文俗套,想開一樹的花,不喜在綠蔭下等待成長,有花就有樹,就有一樹華麗。
葉紅有詩名「相遇」,寫得很好,最後兩句為「希望遇上你/在遙遠的地方」。
所謂希望相遇,宛是一種亟念,也是一種渴切,更是一廂情願;近如在窗邊,遠如在渡頭,碰上就碰上,或永世不相遇,那就不相知。或許天可憐見,在一個細雨連綿、愁思如繭的日子裡,兩個同在天涯淪落的避雨者,命運線交織在一個屋簷底下,終於遇上了。可惜這種情境多是電影情節,並非真實人生。
按照基督教義,冥冥中天意安排,兩個人的一生,就只這一生,相遇相識,沒有來世,至是難得。按照釋家義理,那又是多少來世今生的緣份牽纏,多少的執著難捨,多少的年代謬誤錯過,多少的重覆等待追尋?最終方得在窗邊、渡頭、或簷下相遇?
然而一切的一切,無心勝有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遇上了。它可以是一個人,一個夢,一個高蹈理想,或甚至是,從末想到會碰到、或遇見的一個驚奇,及繼之而來的驚喜。
就是這種無所謂或一無所知的心情,人們像行旅者一般活在世上,千帆過盡,是也不是,均無所謂。也沒有什麼預設非得要發生的,或不發生的,或準備發生的。人生就是那麼一無所知,我們以為知道的都不是知道,以為不知道的比不知道更不知道。日復日,年復年,所謂青春,就是這樣一路追尋。
然而,心底依然是那種終極渴望,還是希望在能夠遇到,從近在眼前到遠在天邊。「你」,似乎並不那麼重要了。相遇,那才是生存意義的唯一。
(二)
我遇葉紅於2001年5月17日中壢。長談竟日,快慰生平。她送我兩本詩集,其中一本內題:「美即生命,活著真好」。
像倖存者的話,她應是在遙遠的地方,還在不斷一路追尋,只不過最後一次越界,樂而忘返,越走越遠,踏入人間見觸不到的境界。
幾乎已不在乎聽到或聽不到其他人的呼喊聲了,那是一片寧靜和平,沒有人間的虛偽欺詐、兇惡嘶叫。善良、坦率、而勇敢的人,葉紅即紅葉,在葉子最紅的時候自我飄落,輕輕的,不發出任何聲息。如果你遇見,正好。如果錯過,也無妨。
是的,似乎開始明白什麼叫「活著真好」,如果活在一種希亟,那是幸福。不斷努力,自希亟中尋求兌現。不斷希亟,不斷兌現。從每天早晨第一杯咖啡或茶、第一張早報開始、開工、閱讀、思考、寫作、授課、休息。然後又從另一個早晨另一杯咖啡或茶、另一張早報開始、開工、閱讀、思考、寫作、授課、休息。重覆每日活在當下,成為另一個昨日,或另一個明天。
只是在無垠寂寞,那是憂鬱者最著迷與恐懼的矛盾,無法言語,無聲與無對話的孤獨,清風拂過一些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語言崩潰,純粹的寂靜,純粹的封閉,沒人敲門,沒人詢及,偶爾自己一聲嘆息,像雨後輕雷。
無法言語不是沒有話說,而是沒法與某些聆聽者說,西方人可憐而寂寞,需要找一個分析聆聽者說,盡傾所訴後就心安理得,如釋重負,自欺欺人。東方人是語言的挫敗者,在一個有理說不清的語言世界,少說無益,多說徒然,不然不說。然不說只是無聲,並非無言。多說亦不過重覆又重覆一個悲哀故事,亦是徒然。
對世情反覆也沒有希亟。人是善變的,善變為惡,惡變為極惡。想不到的竟然發生了,發生了的竟無法轉圜了。葉紅花凋,一切皆是無法改變的注定,分別只在於先後,先花後葉,或先葉後花。
想碰到感到愉快的人就能碰到的麼?就算碰到就一直感到很愉快麼?人隨著環境歲月而變化,少小成長,長大氣盛,怎會想到一手撫養成人,一旦色變,翻臉無情?車子隨著公路漫然伸展,手撫著心,心裡好疼好疼,像絞心痛,好漫長無奈的疼痛。沒有憤怒、悲哀、或不捨,只有濃郁憂鬱與沮喪,像一杯烈酒,一飲而盡,嗆喉,胸口火辣。
黃埔灘頭夜上海,周璇那般回味著,換一換,新天地,如夢初醒,想不到夜上海隨著轉動的車輪,復活在廿一世紀。那麼顛顛跛跛、跌跌撞撞走過一年多,從春到夏,秋天夜裡無窮的孤獨晚餐。流浪者在選擇的異鄉,甘心情願終老的異鄉。在小飯館強掩抑鬱,低頭喫飯,飯是鹹的,因有淚。夜是寒冷的,因為孤單。這是卡謬筆下陌生人的世界,不是異鄉人,也不是異鄉語言的隔閡。常常自豪於本土與異鄉語言之餘,就算碰到感到愉快的人又如何? 會知道麼? 會相識麼? 向一個陌生人搭訕,會可能麼? 難道真的如此巧遇,他就是燈火闌珊的那人麼? 低頭撥飯,翻眼覷看週邊的人,許許多多的人,都是陌生人,互不相識,不打照面。
回家頹然倒在椅子暗裡,視線落在牆上一張歡樂照片,用目光把離棄的一個一個劃掉,連忠犬都死了,那是死忠。賸下另一隻老去的小狗,老去的中年。
目光劃掉不等於心中劃掉,心中劃掉不等於記憶劃掉,記憶劃掉不等於現實劃掉。希望是一個夢,但卻不是夢,曾經發生的依然已經發生,沒法磨滅的依然沒法磨滅。像一種癬,要抓到出血才停止癢,沒有快感,只有漠然。那天練完琴,出外辦事、購物,在江邊漫步,看著江水粼粼東流,目光越遠想得越遠,沒人知道,像普通人,寒喧、揮別、上車下車、開門關門。看著別人一家,孝順兒女攜著老太太上館子,一切都像正常人,只自己知道自己神智不清明、不集中。
(三)
網站上看到耕莘文教院給她設了一個「葉紅女性詩獎」,獎勵女詩人創作,順便瀏覽了相簿十八張照片,對她一無所識一無所知,似乎一個人的一生就在十八張相片內(只辨識白靈在內 ),其實何止? 耕莘是她一生辛苦耕耘的一塊心田,自有福報無限。從耕莘想起那些Jesuits,李達三到陸達誠 ,還有丁松筠丁松青兄弟。甚至早年台大的FatherO'Hara,還有華仁書院那些耶穌會神父,Toner, Moran, Sullivan, Kennedy,Finneran, Hyden, O'Neal, 都是愛爾蘭人,一一都作古了,像喬埃斯「死者」內的Gabriel,都柏林大雪夜裡獨坐沉思,雪在窗外不斷下著,死者已矣,但那唱The Lass of Aughrim 的年青人多年來依然活在妻子的心裡,其他人將一個一個離開。